〈陌路的拂曉〉黎珞希個人

《六號診間的過客》第三章（上）

聲音輕緩，語氣卻很沉。

聽過他開著玩笑的口吻，見過他彷彿撥雲見日的微笑，此時的男人更讓徐離心疼。

那種心疼是從心尖開始蔓延，直到整個心神都為他揪了起來，記憶中揪心的感受。

不曉得自己現在的笑容是不是很難看呢？摻著濃得化不開，忽視不了的苦澀……。

但他還是習慣笑、喜歡笑，希望能從微笑中獲得前進的動力。

「那麼，就說出來吧。」坐到他身旁，輕拍男人的寬肩淺笑。「在這裡，你真的不必顧忌自己的面子，程頤，我希望你能開心一點。」

肩上是輕軟的力道，程頤定定地注視著他，緊抿著唇直到徐離以為他不會開口的時候，才欺身道。「徐離，你希望我能開心一點？」

溫熱的氣息近在咫尺，不禁愣了愣。「那是當然……」

「你的希望，是建立在我是你的病患，你是我的醫生之上嗎？」

此話一出，徐離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，撇過頭想避開他深沉的目光。

理論上來說……是的，但，心裡又有些不一樣的聲音。

或許，不只是因為醫病關係吧。

來不及釐清，男人尋求答覆的眼神過於沉重，壓得他不得不綻開笑顏。「當然是因為我倆是朋友，而我希望你能快樂點，多點笑容。」

「是嗎？」點點頭，程頤一副無所謂的模樣，可原本緊湊的眉宇確實放鬆了些。

「所以說吧，最近有什麼不開心的事？只要你願意說，我就願意聽。」

話聲甫落，男人突然撲了上來，不屬於自己的體溫讓他驚嚇得腦袋一片空白，半晌後才緩過來，伸手推了推貌似抱著自己在發抖的程頤。

「工作中……我、失去了，夥伴……」

這應該是程頤最軟弱的時刻了？和平時無異的男低音，句尾卻是收不起的哽咽，聽起來怪可憐的。

尤其是聽著他的一言一語，也讓回憶清晰了起來。

不，其實記憶一直都是鮮明十分。

那是一個，有著沁涼晚風的夏夜。

夜晚中是那人明亮的眼眸，是那人嘴邊的欣然笑靨，是那人話中掩不住的期待，以及海的粼粼波光。

回憶，宛如昨日。

宛如昨日才經歷過的噩夢。

「他好像有什麼話要跟我說，也許是情報，也許是一些心裡話……只是我，再也聽不到了……」

「我們是很好的夥伴，搭擋很久了，只是沒想到會永遠失去他。」

「我從來沒想過會有看不到他的一天，竟會有一天再也聽不見他爽朗的笑聲，再也無法並肩而行……」

現在，是誰在說話？

徐離覺得腦袋一片混沌，本來想要推拒男人過於親密的動作，也沒了力氣。

現在，是誰的聲音？

是誰在說話？

那不是他的聲音，不是他在說話，但的確是他在心中不知吶喊過多少遍的字字句句。

是再也、不可能得到回應的悲傷。

恍惚中他稍稍回神，意識到自己還在六號診間看診中，可身為精神科醫師的他，此時已經無法秉持專業了。

「程頤……」用力推開男人，他像被踩到貓尾巴一般驀地起身，背光的不只是他哀傷的神情。「對不起，我有點不舒服，今日看診就到此結束吧。」

「徐離？」程頤疑惑地望著他，方才那種脆弱的模樣已不復見，轉而是眼中更加深邃的蒼綠。「怎麼了？宿醉？」

「也許吧。」淡淡應道，轉過身去卻止不住雙肩的微顫。

程頤佇於他身後良久不語，似乎是想伸手觸碰那人的背影，但最終仍是一句〝我先走了〞，而後轉身離去。

六號診間，只剩一個人的呼吸。

徐離鬆了口氣，就怕程頤想待下來安慰他，他可不想在病患之前失態。

幾輪深呼吸平復情緒後，他顫抖著指尖撥了院內電話。「喂？李珺嗎……我沒事，休息休息就好，嗯，請一天的假，拜託妳了。」

掛掉電話後許久許久，他發現自己的手還在抖。

不是自律神經失調的劇烈顫抖，而是阻止不了泛白指尖的發顫。

雙手交握，他努力地撐起微笑，待回復成平常的自己之後才離開診間。

然而，腦海裡佇足的人影並未散去，回憶也像是浪潮般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
陳穎。

好久不見。

你現在，過得還好嗎？

搭上捷運，行駛方向是家的另一邊。

輕倚於車窗旁，望著窗外的光景在行進間推移，目光悠遠。

他不曉得自己在注視著什麼，想看些什麼。

僅僅想望罷了。

可心裡很明白，他想看見的人，不在了，想回去的時光也已經過去了。

只剩他仍固執地守在原地。

還抱著期待嗎？徐離。

他自問，卻發現找不到答案，抑或、沒有答案。

畢竟那人，已遠去。

曾聽過一句話──不論生離或是死別，都是讓留下的人面臨殘酷。

其實他認為自己是看開了，也相信身為精神科醫師的他，心理承受力夠強大，不至於如此輕易被打倒。

一個人的離去就叫做殘酷？世界上分明還有更慘烈的悲劇。

他只是，很難過、很難過。

那份哀傷、哀慟，就宛若在心上紮了根，怎麼拔都拔不起來，直到力氣全失，只能淡然地看著它爛在心上，偶爾疼一下痛一回，扯出對那人的思念。

那是一個涼如水的夜晚。

海風輕輕拂過頰邊，帶來些許鹹味。

這或許該是一個愜意的夜晚，但對他來說可輕鬆不起來。

望向垂著頭的男人，他倆之間已經不需要使用言語，通常一個動作就曉得對方的想法──更何況他的專業是心理學。

然而此時，卻不曉得身旁那人到底想做什麼。「陳穎……？」他傻傻地看著他站起身。

男人揚起大大的燦爛笑容。「徐離，那線報其實是騙你的，今天只是想跟你說……」

言未訖便一陣鞭炮聲響起，抬頭一看，火光炸亮了夜幕。

兩個人都愣了，其中最為驚愕的是他，伸手想要扶住腳步不穩的男人。

「陳、陳穎……」

男人過了半晌才回神，卻是用力推開他，任憑火砲子彈打到自己身上。

那晚清風徐徐，空氣中飄著淡淡血腥味，視線所及不是砲火的橘紅，就是血的鮮紅。

他靠在一旁，男人叫他待著的安全角落，眼睜睜地看著心中有某塊東西，隨著那人，墮入深海。

「……先生？先生？」輕柔的呼喚，以及搖著肩頸的和緩力道。

被搖醒時，除了發現窗外是一個遊客聚集的小車站外，映入眼簾的還有燦亮的日光燈，空蕩的車廂。

「抱歉，到站了是嗎？」他滿懷歉意地坐正身子，詢問眼前的陌生女子。

「是啊。」似乎是很熱心的女孩子，她微微笑指向車窗外的指示牌。「這裡是終點站，如果要轉乘小支線，往右走就行了。」

「好的，謝謝妳。」禮貌性地淺笑，而後不管女子的反應起身下車。

他當然知道怎麼轉乘，先搭捷運、再搭火車，後轉小支線，這條路線不知坐了十幾次還是幾十次，熟得不能再熟。

轉乘小支線後，他在顛簸中來到一個人煙稀少的小鎮。

天色灰暗，身旁行人寥寥無數，只有腳下的步伐相隨。

車站的出口只有他一人，再加上甫落的綿綿細雨，顯得特別孤寂。

他苦澀一笑，打消了獨自前往目的地的念頭。

還不行，還不是見那個人的時候，他果然還是……太膽小了。

手機不在身上，他拿著零錢到一旁的公共電話，熟稔地撥出一個號碼，在等待接通的空檔裡，耳邊只有話筒那方傳來的嘟嘟聲。

一個人。

在此刻他才清楚地意識到，他是一個人，他是寂寞的。

沒有人能陪在另一個人身邊長長久久，是吧？

生離，死別，人總是會離開的。

他早該釋懷，但又有哪個人可以毫無芥蒂地承認自己是孤單的呢？

又有誰可以平靜看待天地間仿若只有自己一人的感受？

「喂？您好，我是徐離。嗯……我還是沒有勇氣去見他一面。」唇邊是微笑依舊，可是苦澀非凡。

他回首，深深地望了這個城鎮一眼，把關於他的一切都刻劃在心中，一輩子不忘。

「麻煩您了，跟之前一樣，一束鮮花，一杯他最愛的酒。」

陳穎。

對不起。

想見你一面，卻發現，離你好遠好遠。

那一步，何時才跨越得了呢？

＊下章待續＊

作者有話說：

　　故事慢慢進入主軸了！希望各位會喜歡唷。ˊˇ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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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黎珞希121215